走在陌生城市的邊緣，逼仄的天空泛著灰暗的霧靄。這個冬天似乎冷得有點(diǎn)不可思議。盡管如此，這個城市沒有下過雪。
一直喜歡著北方，卻不曾見過雪。
遇見染那天，陽光明媚得過分。一如染的笑容。
馬路被陽光曬得沸騰，一雙裹著布鞋的腳也清晰可以感受得到地面?zhèn)鱽淼闹藷帷Ｒ慌排欧▏嗤┌察o地站在路旁。樹下，偶爾有情侶相擁而坐在石板凳上。臉帶笑容或愁苦。
我看見染那天，她正穿著白色的不蓋膝連衣裙，無袖。裙上繡著淡淡的薔薇花。淡淡的紫色。雙手抱在胸前，像一個失去安全感的孩子的姿態(tài)，依靠在梧桐樹上。我走近她身旁，卻發(fā)現(xiàn)她戴著耳塞閉目假寐。長長的睫毛如扇，在她的眼睛下面投了一片陰影。
一陣風(fēng)拂過，她及肩的黑發(fā)被風(fēng)揚(yáng)起好看的弧度。在明明滅滅的陽光下，染好像從光明圣殿走出來的女子。純真。美好。
也許感受到我的存在，她輕輕睜開眼皮，如清水的眸子就這樣映入我的眼里。我不知道為什么，胸口就這樣莫名其妙揪了一下。有點(diǎn)疼痛。
陽光很好。她說。望向我的目光像陽光般明亮灼人。
嗯。我習(xí)慣性地扯出一絲微笑。
就這樣，淡淡的一句話被以后的歲月定格，變成永恒。
我們誰也不再多說，面對面地依靠著梧桐樹。穿越過枝椏的陽光洋灑灑的在身后灑了一地。風(fēng)很輕。
萍水相逢，相識淡如水。
馬路的人往來不息。人流如織。
一如既往的安靜地走在路上。目光像往常一樣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四周。突然間，瞳孔被放大。染正撐一把天藍(lán)色的雨傘，淡紫色的薔薇花如潑墨般印在她白色的襯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微笑著向我走來。
嗨，又見面了。她說。臉色有些蒼白。好看的腳指甲在透明的涼鞋映襯下顯得晶瑩圓潤。
我微笑不語。
并肩而行。走到一大片草地上，席地而坐。乘著綠蔭，把目光投向遠(yuǎn)方。
染。我的名字。她說。
笑笑。答道。嘴角習(xí)慣性微揚(yáng)。
笑笑？她側(cè)過頭，問。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她眼里的一點(diǎn)疑惑。
嗯。
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她說。
【染·被陽光傷過的女子。】
我以為今生我只是一個人，并沒有什么可以牽掛的。于是，我拼命地往前走。直至我力氣耗盡。
嘩啦！玻璃瓶華麗地碎了一地。我面目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在我眼里，他們只是暗揣自己的欲望，披著狼皮的小丑，毫無顧忌地上演這一幕。
放手！女人憤恨大喊一聲。聲音嘶啞并帶著無比的絕望。
扯揪女人頭發(fā)的雙手停止動作，但并沒有放下。女人雙手用力一甩，掙脫這雙令她憤怒無比的雙手。
我看見女人望向男人的目光，包含著仇恨。眼角有著駭人的淤青。被扯揪得亂蓬蓬的長發(fā)看起來就像雜草。嘴角溢出血絲。碎花的白襯衣被扯得破爛。上面有著斑駁的血漬。顯得刺目驚心。
男人的頭發(fā)有點(diǎn)凌亂，領(lǐng)帶被扯歪，原本被皮帶勒得整齊的白色襯衫因打斗扭扯而變得松垮。清俊的臉上有著幾道被指甲狠狠劃過的血痕。此刻，他只是森冷地看著眼前聲嘶力竭的女人。
后來，他們很快領(lǐng)取了離婚證，像當(dāng)初結(jié)婚那樣。結(jié)得匆匆，離得也匆匆。所有的一切隨他們的心所欲。
女人離去的那天，我只是抿緊嘴唇，站在樓下，看著她拖著行李箱下樓。男人沒有說些什么，也許他從來就沒有什么要說。高跟鞋在地板上噔噔響起，在陰冷的房子里顯得突兀不已。她沒有看我一眼。也許她從來就沒有肯定過我的存在。
當(dāng)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突然間覺得好像要失去什么似的。我快步跑出去。看到她的時候，她正打開計程車的車門。也許感受到我的到來，她轉(zhuǎn)過身，看我的目光陌生而冷漠。涂得猩紅的嘴唇緊抿，隱約可見她嘴角微揚(yáng)。不知道是嘲諷我還是嘲諷她自己。然后，不發(fā)一言，轉(zhuǎn)過身，坐上車，揚(yáng)塵而去。遠(yuǎn)去的背影是那么的決絕。沒有丁點(diǎn)留戀。門前的薔薇花大把大把地綻放。我可以聽得見它們哀哀的哭聲。
那年，我五歲。
然后，我看見男人一臉柔和地看著他身邊的女人。一個我陌生的女人。看起來像一個吸血鬼。嘴唇猩紅得像是一灘血，閃著詭異的色彩。臉上的粉底清晰可見。細(xì)而長的指甲涂上一層油亮的血紅色。一件低胸蕾絲邊的艷紅短裙緊密地貼在她高挑的身上。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曲線。看到我時，對我友好一笑。我清楚看到她眼底的冷意。以及不屑。
年少的光景，竟讓我如此敏感。以致我瘋狂想逃離這一切。
我記得當(dāng)時我淡漠地對男人說，我要離開。他那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說些什么，仿佛我說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所謂的家。那年我十八歲。
我以為所有的旅程都是純粹的旅行。以致我不知?dú)w途。
錦州城。
車外，冷冽的風(fēng)刮得呼呼直響。我從玻璃窗上看到自己蒼白的臉龐，目光有些茫然。對著玻璃窗呼一口熱氣，上面瞬間染上氤氳。伸出右手，用手指在那一團(tuán)白霧上寫出“安好”兩個字。然后，靜靜看著它化成細(xì)水，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突然間，我看見玻璃窗上多了一張清朗的面容。轉(zhuǎn)過身，看見他對我微微一笑，我不知所措。
你喜歡薔薇花。他望著我棉衣上淡紫色的薔薇花，淡淡地說。語氣肯定。
嗯。也許喜歡。
也許喜歡？
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注定好了，所以我們對宿命從來都是逆來順受。
像以往一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會漫無目的地走路。沿著馬路或街巷。這座古城有種說不出韻味。但我知道，自己喜歡它婉約的氣質(zhì)。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我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也許是前往赴約。也許是純粹的逛街。轉(zhuǎn)過街角的路口，有所古老的房子。舊墻根下生長著青苔，散發(fā)著潮濕的氣味。樓上隱約傳來二胡的聲音。流淌著一絲絲悲傷。順著聲音，我踏上木制的樓梯。隨著腳步的落下，木板就會吱呀吱呀的響起，并有點(diǎn)顫動。木板上交錯縱橫著被歲月創(chuàng)傷的細(xì)小的裂縫。推開門，我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背對著我專注地拉二胡。過了一會兒，似乎感受到有人在背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有點(diǎn)錯愕。但臉上隨即掛上笑容。
原來是你。他的聲音輕快而舒緩。
我也沒想到是你。我說。從他轉(zhuǎn)過身那刻起我就認(rèn)出來他。是那天在公交車上的年輕男子。
他看我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手中的二胡，像是了然什么似的說，要不要拉上一曲？
接過二胡，我好像看到小時候母親，那個在我五歲時毫無留戀離去的女人，在薔薇花下安靜拉二胡的樣子。后來，可能出于想保存有關(guān)于她的舊事，特意學(xué)會了拉二胡。緩緩拉動琴弦，琴音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流瀉：
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
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
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
偶爾會惡作劇的飄進(jìn)我眼里
寧愿我哭泣
不讓我愛你
你就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fēng)里
記憶的隧道里，我看見薔薇花開，然后像是受驚墜落，大把大把的紛紛飄下。花香飄散在空氣里。那個女人說，紫色的薔薇，愛的誓言。
愛的誓言。可她等不到愛的誓言的長久兌換。在男人移情別戀時際決絕離去。
風(fēng)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里
誰都看出我在等你
風(fēng)吹來的砂堆積在心里
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
風(fēng)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
誰都知道我在想你
風(fēng)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
難道早就預(yù)言了分離。
一曲終罷。最終是曲終人散。像那個記憶中的女人。曲終人散。不知所蹤。然后，自己學(xué)不會相信。過于執(zhí)著。
眉眼微抬，我看見他眼底的驚異。接過他遞過來的熱茶，不小心指尖相觸。心底涌流過不可名狀的溫暖。
他好看的眉毛輕挑，說，這首歌叫什么？
《哭砂》。我說。一首我反復(fù)拉唱的歌曲。是我不可言說的秘密。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莫離，我的名字。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我有點(diǎn)忘了該如何反應(yīng)。他看見我一臉惘然的模樣，口氣有點(diǎn)執(zhí)拗，說，你的呢？
染。
北國的雪紛紛。我從沒有看見過如此唯美的雪景。那個江南，只有潺潺流水。日子有點(diǎn)荒蕪。那些被記憶的光景成了指間的流砂，哭泣不成聲。被嘶啞過的蒼老埋葬在心海最深層。不經(jīng)意間，波濤洶涌。疼痛便如潮汐般席卷過來。漫過膝蓋，漸漸淹沒整個身心。最后呼吸開始變得有點(diǎn)窒息。然而，我看見他，一大束紫色的薔薇花在他的左手上肆意散發(fā)著芳香，微笑向我走過來，伸出右手。陽光從樹枝上移到他手掌上，閃著溫暖的光澤。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溫暖。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有力。把手放在他手心，陽光便抓住了。曾以為會是一輩子卻終只是一瞬間。
半年。滯留在這座古城。
我抵達(dá)的時候陽光正好。拍婚紗相的時候，落地鏡里映出我穿婚紗的模樣。精致的裝扮顯露出自己從沒有見過的漂亮。目光依舊清涼。然后，我看見鏡子里站著身穿白色西裝的年輕男子。目光依舊充滿疼惜。眉毛修長好看線條柔和，嘴唇脆薄。
莫離。我輕聲說。
嗯？
翻身撲了個空，頓無睡意。看一眼墻上的鐘，正指向兩點(diǎn)。窗外夜色正濃。霓虹燈閃爍，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樓下隱約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尖銳的女聲。夾帶著壓抑沉重的男聲。
起身，打開房門。看見莫離。以及一個陌生的女子。
你不愛她，為何還要和她結(jié)婚？女子聲嘶力竭。
她需要溫暖。男子壓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憐惜。
呼吸有點(diǎn)不順暢。指甲深陷掌心，溢出血絲。卻感受不到丁點(diǎn)疼痛。也許習(xí)慣了，就成了平常事。
我不需要。平靜的聲音讓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出自自己的口中。
他們驚愕地轉(zhuǎn)過頭。我看見莫離的眼里閃過一絲慌亂。女子望向我那一刻，我分明看見她扭曲的面容，目光陰冷而尖銳。偌大的房廳回蕩的只有呼吸聲。以及心跳聲。
黎明的陽光噴薄而出。灰白的天空霎時變得異常光亮。
拾好行李，準(zhǔn)備下一個旅程。莫離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憐惜。
你知道的，我不愛她。他說。
我知道。但你也不愛我。
他語塞。不再說話。
是的。你對我只有憐惜。但。那不是愛。所以我決定離開。因為這里不屬于我。盡管以后你始終是我的唯一。唯一的溫暖。以及我唯一愛過的男子。
莫離。也許你不知道紫色薔薇花的花語。愛的誓言。
愛的誓言。那是我矢志不渝的信仰。不離不棄。即使我學(xué)不會相信。
火車開往拉薩。車廂里散發(fā)著汗味。以及一些年輕靚麗愛時髦女子的香水味。還有年輕男子的古龍香水味。交集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木板床上留下很多痕跡，散發(fā)著一種陌生的異味。被褥上也殘留陌生人發(fā)膚的氣味。煙味從隔壁床位傳來，夾帶著咳嗽聲。對面床是一位中年男人。肥胖的身子。臉上有著冷意。他正拿著手機(jī)通話。聲音有力而粗獷。有時有服務(wù)員經(jīng)過。她們有著年輕的面容。臉帶微笑或面無表情。
然后，到達(dá)布達(dá)拉宮。宮門前人流如織。他們眼里閃著好奇或興奮。咧嘴而笑或微微一笑。我跪拜在人流后面，抬頭間看到他們的表情。或看到有一兩個小偷在他們跪拜之際進(jìn)行偷竊，然后臉上盡是得意洋洋的奸笑。
磕長頭，擁抱塵埃。然后，合上手掌。
莫離，這是我最后能為你做到的事了。只愿你安好。此后歲月，后會無期。
然后，我到過很多地方，卻再也沒有最初的光景。我一路流浪一路滯留。依舊習(xí)慣穿繡有紫色薔薇花的襯衫或無領(lǐng)短袖衫。做過餐廳服務(wù)員，快遞員，或進(jìn)行過設(shè)計、攝影。但最終還是執(zhí)著于文字。在我流浪十年后，終于聽到有關(guān)于那個棄我而去的女人的消息。
我看見躺在白色床上的女人。眼角的皺紋已無法被掩蓋。它已成了歲月的印記。目光少了當(dāng)年看我的陌生與冷漠。臉上的線條脆薄柔和。看到我的時候，我清楚看見她眼里的內(nèi)疚。
你恨我嗎？女人的聲音暗啞而蒼老。
不恨，所以你不必內(nèi)疚。我淡淡地說。
事過境遷，我們都會老去，不必計較那么多。即使她給了我血液或骨骼。過去的，一切與我無關(guān)。
再后來，那個以我父親的姿態(tài)走進(jìn)我生命的男人也即將老去。我看見他花白的發(fā)絲，以及額頭上露出光禿的一大塊。眼白混濁。如枝椏般的歲月老去的曲線蔓延他整個身心。羸弱的手掌布滿斑點(diǎn)。手指不再光滑。指尖被染上暗黃色的污垢。那是長年吸煙的見證。那個陌生的女人早已棄他而去，轉(zhuǎn)而同別人并肩揚(yáng)長而去。如此的收場，竟是如同一場滑稽的表演。你我他都是主角。
墓地很靜。所有的靈魂得以安息。那個被我稱為母親的女人的墳前有一株紫色的薔薇花。每年看見花開，我都會想，她只是執(zhí)著于愛的誓言罷了。
我們注定看得見陽光，卻不一定看得見太陽升起的地平線。糾纏在手心的曲線被我們忽視。等到我們慢慢變老，卻是那么的厚顏無恥地追悔過去的忽視。
【故事結(jié)束。誰也無言。】
笑笑，這是注定的事。我甘愿承受。她說。
再次見到染的時候，她那及肩的長發(fā)已垂直到腰間。雙眸依舊如同清水，只是多了一股滄桑。臉上的屬于青春年輕的輪廓已被時光蔓延，變得菱角分明。依舊是繡著紫色薔薇花的白襯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一雙沾滿灰塵的布鞋。
笑笑，這次我真的要走得徹底了。她說。
要去哪里？
不知道。也許是云南，也許是西藏。
一次次的相會終究會成為過去。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染。她就像個過客，消失在我的旅程里。
我依舊單身一個人，行走在陌生城市的邊緣。因為不喜歡擁擠以及喧囂，所以很少出門。
遇見莫離是在那個夜晚。酒吧里的人群形形色色。紙醉金迷，酒紅燈綠。噸重的爵士音與輕快的DJ交織在一起。男人女人肆意扭動身軀的摩擦，深一層激起人們的欲望。視角受到?jīng)_擊。然后聽到人們高分貝的嘈雜聲。舞臺上的女子裸露得開放，男子露出的健壯的胸膛與大腿。加上燈光的朦朧效應(yīng)，緊緊地吸引酒吧里的男男女女的視線。神情猥瑣或期待。
習(xí)慣性的走到柜臺前索要一杯白蘭地。我看見一名年輕的男子在嫻熟地調(diào)酒。很快，一杯白蘭地就出現(xiàn)在我眼里。我對他微微一笑，并說，謝謝。然后，有點(diǎn)意外地看見他流露出差異的神情。
我從沒有聽到別人對我說謝謝。他說。
那現(xiàn)在就開始聽吧。
我叫莫離。他說。
笑笑。我說。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眼前的男子就是染所說的莫離。
漸漸熟悉，話語也就多了起來。酒吧依舊充斥著滿滿的欲望以及墮落。在這個被酒色與欲望操控的夜晚里，誰的求愛未遂，誰又為誰買醉。
風(fēng)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里
誰都看出我在等你
風(fēng)吹來的砂堆積在心里
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
風(fēng)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
誰都知道我在想你
風(fēng)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
難道早就預(yù)言了分離
剛把酒杯觸到嘴唇的動作停了下來。有點(diǎn)回憶性地聆聽這首歌。也許當(dāng)時染也是帶著回憶去拉唱《哭砂》吧。
不知道莫離出于什么原因，跟我說起關(guān)于染的事情。
笑笑，跟你講個故事。
【莫離·風(fēng)一樣的女孩。】
遇見她的時候，我正在公交車上。在那個讓人沉醉的古老城市。那個穿著繡有紫色薔薇花的白棉衣，脖子系著一條淡紫色頸巾的女子。當(dāng)時我只是隨意把眉眼微抬，便看見她對著玻璃窗呼出熱氣。一團(tuán)白霧就這樣赫然地覆蓋在玻璃窗上。然后我看見她伸出手指在白霧上寫下“安好”兩個字樣。寫完后，她愣愣地看著白霧漸漸消散，化成細(xì)流。故意走進(jìn)她的旁邊，我看到自己的臉龐印在玻璃窗上。她轉(zhuǎn)過身子，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眼里的如輕風(fēng)般的疏離與冷淡。霎時間，我感覺到心房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微微發(fā)疼。我想，她是個需要溫暖的孩子。于是，我友好地對她微微一笑。出乎意料的是，我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后，終點(diǎn)站，下車。她瘦小的背影顯得倔強(qiáng)。漸漸遠(yuǎn)去在洶涌的人流中。
后來，她的到來令我很詫異。她真的很喜歡薔薇花。喜歡到近乎執(zhí)著。她襯衫上的紫色的薔薇花，開得接近絕望，卻依然倔強(qiáng)。一如她的堅強(qiáng)。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二胡，那里有著渴望與掙扎。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把二胡遞了過去。我有種感覺，就是她懂得拉二胡。意料之中，她拉唱了一首我從沒有聽過的歌。她說那首歌叫《哭砂》。然后，我告訴她我的名字。但令我有點(diǎn)不自在的是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于是，我用近乎執(zhí)拗的口氣問她，你的呢？她說，染。
染。染上風(fēng)一樣的疏離與冷淡的女子。
我知道我不愛她。我只是憐惜與心疼她。希望用自己的綿薄之力溫暖她。于是，我想到了結(jié)婚。但我沒想到的是，那天的爭吵會讓她聽到。那時，我確實(shí)有點(diǎn)慌亂了。我害怕她會變得脆弱，不堪一擊。出乎意料的是，她平靜得讓我疼痛。也堅強(qiáng)得執(zhí)著。然后，她匆忙收拾行李，準(zhǔn)備離開。那時，我在想，她也許在慶幸，慶幸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
她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那個像風(fēng)一樣的女子。也許漂泊對她來說是一種幸福。至少沒有束縛。我的生活也漸漸恢復(fù)到從前的軌跡。偶爾抬頭間會想起染。那個讓人忍不住憐惜疼痛的女子。后來，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只是偶爾間會收到她發(fā)送過來的照片。從不同的地方。關(guān)于雪。關(guān)于黃河。關(guān)于陽光。但相同的縮影是，照片中的景色傳遞出一種窒息的絕望。但仍有一種不愿認(rèn)輸?shù)膱詮?qiáng)。我知道，她會一直好好的。如同當(dāng)初她所寫下“安好”兩個字。
生活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責(zé)任。也許我們都忽略了該如何去擔(dān)當(dāng)，去有所作為。或者奮進(jìn)，或者墮落。但我想說的是，無論生活會有怎樣的變數(shù)，我依舊把它當(dāng)作一份天賜的禮物。它教會我成長，教會我認(rèn)知。
指間的流沙是我所無法控制的。它每時每刻都以侵略者的姿勢強(qiáng)悍地剝食我的肌膚，如饑似渴地吸吮血液。直至骨骼若隱若現(xiàn)。青絲開始花白并大把大把脫落。然后，塵歸塵土歸土。
陽光開始明媚的時刻，我聽見死神走近的聲音。我并不害怕。因為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我會離這個世界遠(yuǎn)一些。甚至更遠(yuǎn)。直至沒有歸期。
【那曾在煙花巷陌里，等待過我開了又?jǐn)〉幕▔Γ皇Ｏ掳唏g。】
這一生拼命地追，終敵不過命運(yùn)的安排。他說。
黑夜開始肆虐。躺在床上，突然驚醒。伸過鏡子想看清此時自己的模樣。鏡子里的我被夢魘纏繞得臉色蒼白，額頭的發(fā)絲被汗水浸染。夢魘被倒流。我仿佛又看見當(dāng)年的我。那時我始終不能忘懷的咒語。
我看見那間幽暗的房廳里，大門緊閉。年輕的男子神情有點(diǎn)猥瑣，那雙屬于男子特有骨節(jié)特征的手正緩緩向我的下身探下。年僅五歲的我年少無知。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然后，我看到年幼的自己眼里的驚恐。我清楚看見男子雙手的邪惡。以及自己身體因男子碰觸的微微發(fā)抖。時間開始緩慢。緩慢得讓人喪失了知覺。終于男子的雙手離開了我的下身。然后，我看見男子起身。他的眼里泛著些微的血紅色，閃爍著奇異的興奮。他威脅地說，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驚恐地點(diǎn)頭。后來，我不知所謂地走出那個被惡魔盈滿邪氣的暗室。帶著一顆羞恥的年幼的心。自此以后，心房被黑暗緊緊纏繞，以致失去了滿室的陽光。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不被人所知的秘密開始腐蝕我的心臟。我感覺得到被掏空了的心臟的哭泣聲。充滿壓抑以及黑暗帶來的恐懼。年幼可以不知所事地羞恥。但長大后，羞恥帶來的不僅僅是羞恥，更是被卑微封密的絕望以及疼痛。陽光漸漸變得陰沉。天空就此灰霾。我聽見絕望帶來的恥笑聲。以及骨骼疼痛發(fā)出的哭泣。
后來，在死死被壓抑的黑暗里學(xué)會了云淡風(fēng)輕。以及微笑。并且喜歡上了黑暗。天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淹沒那段不為人知的羞恥。最后，當(dāng)再次見到那個男子的時候，平淡地路過。即使我已長大，并知道那個秘密帶來的羞恥是所為何事。
被深深掩埋的不僅是那個秘密。更有我那扇愛的窗扉。直到至今，我弄不清我是否清白依舊。所以，那扇愛的窗扉徹底被關(guān)閉。并葬送了我的陽光。我知道，不敢接受那個以暖意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的男生，是我自以為可以保護(hù)自己安全的措施。也許很自私。但我終究卑微得失去安全感。
我不相信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如同那兩個給予我血液骨骼的男人女人。一場婚姻一世折磨。記憶中吵鬧聲總是灌滿那所讓我有所出生的房子。簡陋。男人總是咬牙切齒地罵女人。面容扭曲的看不清原來的模樣。那雙被長年累月吸煙所浸染變得暗黃的手顯得有點(diǎn)丑陋。女人總是有所忍讓。隨著年月的疊加，開始變得尖酸刻薄，并有點(diǎn)嘮叨。眉目間的肆意憤怒是長年累積的忍讓。女人面部的線條冷硬，一雙看不見女人特征的手變得蠶繭洶涌。有明亮月光的深夜，吵鬧聲依舊不斷。年輕的火氣像波濤洶涌的浪潮，說來就來，毫無余地。我在樓上的陽臺淡漠地看樓下男人女人。他們拉扯著。女人的聲音有穿透云層的絕望。她說，我現(xiàn)在就喝農(nóng)藥。男人似乎有點(diǎn)憤怒，阻止女人瘋狂的動作，說，你不要吵醒別人。然后，吵吵鬧鬧間，天空開始泛肚白。黎明終究會到來。
他倆的兒子開始長大，并開始變得叛逆無比。一味追求金錢帶來的欲望，學(xué)會了攀比。比愛錢更嚴(yán)重的陋習(xí)是，學(xué)會了說謊。并說得圓滑無比。男人女人漸漸老去。面上的皺紋以及花白的發(fā)絲是年月蒼老的見證。男人和兒子總是一副地主的模樣，惡毒地對女人說，你死吧。或，你死了就更好了。然后，我看見女人眼底的心寒以及絕望。我沒法給予女人任何安慰，因為我實(shí)在不懂得如何安慰。我唯一能做的事，低頭，沉默。
漸漸地，我發(fā)覺自己變得冷漠，開始感覺到周圍的一切與我無關(guān)。我知道，從我不懂得安慰的那天起，我就徹底喪失了擁有感情的權(quán)利。直至今天，我依舊只身一人。也許我很容易被感動，但也容易恢復(fù)心如死水。我懂得，這是我最致命的弱點(diǎn)。
我總愛說自己是個固執(zhí)的孩子。為此我不停地想遠(yuǎn)離這一切。瘋狂地遠(yuǎn)離這個狹窄的空間。我不知道我的歸宿在哪里，但我仍舊對生活充滿憧憬。
遇見瑾的那天，夜色開始彌漫。夜色中的小路變得幽森無比。我是屬于黑暗的孩子。于是在路燈下，我看見一身黑裝的年輕男子坐靠在電桿旁。臉上有著冷傲。深邃的眼里閃著冷漠。圓領(lǐng)的短袖衫上繡著暗紅的曼珠沙華，開得接近死亡。暗啞的黑色的緊身的牛仔褲顯得男子俊瘦修長。他的右手正被鮮血浸滿。臉色蒼白。此刻，他看起來就像倒在被血染滿地獄中的少年。
莫名的出于心底的驅(qū)動。拿出手帕走上前，遞了過去。只聽到他說，走開。語氣有些軟弱，底氣不足。我只是瞥了他一眼，便穩(wěn)固地為他包扎。然后，我看見眼里的詫異。我沒有說些什么。待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聽到背后傳來的嗓音，我叫瑾。我沒有回頭，只是淡淡說，我叫笑笑。
我從沒有想過會再次遇見他。我清楚記得那天在小吃店里，他穿著一件繡有如血的曼珠沙華的白襯衫，一條暗啞黑色的牛仔褲。臉上冷峻的線條顯得他不易近人。我看見他對我笑，如同孩子般靦腆一笑。純粹。干凈。
那天謝謝你。他說。語氣有點(diǎn)不自然。我想，他和自己屬于同一類型的孩子。不善于說話。喜歡躲在黑暗中隱藏自己的感情。
沒什么的。我說。
然后，我們開始變得熟絡(luò)起來。天空藍(lán)得很干凈，如同纖塵不染的玻璃。上面飄動著白云。那堵被花朵開滿盛蔭的花墻，光潔得像一面鏡子，可以清晰看見自己的面容。花墻下，他安靜得如同一朵盛開的雪蓮。眼睛明亮異常。陽光從花朵的縫隙中漏下。點(diǎn)點(diǎn)地傾注在他白皙的手掌上。上面有著無數(shù)的線條。每一條都有既定的軌跡。直至老去。我看見他手中遞過的花朵，有著致命的紫色。嘴唇的線條冷硬脆薄。正囁囁著，像是要說些什么。他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說些什么。
背后的花墻倒影著他俊瘦修長的身影。以及那朵繡在襯衫上的曼珠沙華。
年華淺薄。我不知道當(dāng)鉛華洗盡后，還剩下什么。是不是像那堵花墻。經(jīng)年不知被流轉(zhuǎn)了多少次輪回，以致記不清有多少在我抬頭看見天空時會想起他。很久很久以后，再次有意識地路過那堵花墻。墻上留下被年月刻薄的裂痕。斑駁不堪。然后，那個站在花墻下笑得純粹干凈的少年不經(jīng)意掠過我的腦海。笑容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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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會想念已經(jīng)遠(yuǎn)走的他。以及那個被陽光傷過的女子。還有溫暖的莫離。偶爾抬頭的瞬間，想起他們的模樣。我不知道的是，會不會也有那么一個人，像我一樣，在抬頭的瞬間可以想起我。
每晚用嬰兒在母親子宮的姿勢來擁抱自己入睡。我知道，那是缺少安全感的標(biāo)志。
攤開手掌，我看見那些被糾纏到老死的曲線。那是我唯一能與命運(yùn)抗?fàn)幍幕I碼。但我知道，那是宿命。一個注定生老病死的宿命。每天看見鏡子里蒼黃瘦弱的面容，我感覺到空氣的稀薄。我不知道是自己故意不肯吃多一些糧食還是真的吃不下。但我知道，我的確是個不合格的女子。
后來，上網(wǎng)時認(rèn)識了一個女子。她說，一直在流浪卻不曾見過海洋。我曾經(jīng)想象過她的模樣。應(yīng)該是執(zhí)著于文字的女子。安靜如水。
我終究會老去。像一朵開盡繁華的花。也許嬌艷。也許平凡。但當(dāng)繁華耗盡時，蒼老了一地。我們都愛說山盟海誓。但那只是安慰著自己，如同掩耳盜鈴。地未老，天未荒。何必要說地老天荒。
不會說再見。因為后會無期。我放棄了你。如同你放棄了我。但愿執(zhí)筆一支。執(zhí)忘書。關(guān)于染。莫離。瑾。
執(zhí)忘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