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在開始他的人生之路時,也從未想到這個問題。彼時正是少年意氣,鮮衣怒馬之時,他的全部理想便是做一個自由人,體驗這壯麗且豐富的世界,有一番成就那就再好不過了。于是他毅然決然地選擇去德國念書。告別公學、牛津、牧師這一條枯燥無味的生命路線,告別迂腐、沉悶、大腹便便的老師,去尋找一種碰撞的、昂揚的、充滿活力的思想體驗。這是他打破的第一個枷鎖——宗教的枷鎖。在德國求學的過程中,他發現曾經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東西原來并不一定是對的。海沃德為天主教的辯護以及維克斯堅定的新教立場告訴他宗教是可以用來爭辯的、討論的。在充滿活力的爭辯中,在雙方各執一詞的絕不退讓中,他突然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而這無所謂對錯。而當他踏出了自由的第一步時,他并沒有因此而更加明白自己要過一個怎樣的人生。放棄宗教的他草草地將自己的人生信條定為:只要不招惹警察就夠了。他在這種自由的空虛中被伯父召回了家,開始在倫敦的一家會計所工作。在這里,他被無意義的瑣事糾纏著,被死氣沉沉的同事打擾。終于,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他選擇了辭職去巴黎學藝術。這是他打破的第二個枷鎖——世俗的枷鎖。他不再為了世俗覺得這樣做是對的而去做一件事,他要為他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去做事。也是在巴黎學畫畫的過程中,他的靈魂更加充盈了。他結實了一群能說會道的、有趣的朋友;通過學習繪畫中色彩、角度、光線的運用,發現了世界之美。
或許到這里為止,當菲利普一步一步走向自由之時,他也意識到了自由本身的空虛。一直飄在空中的他,開始想要回歸陸地。他放棄了繪畫,回到倫敦決定遵循先父的腳步學醫。也就是在這時,他遇見了米爾德里德——一個卑賤的女服務員、一個愛慕虛榮的風塵女。他愛上了她,并懷疑自己瘋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沖動;蛟S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愛上的不是人,而是愛欲本身”。而這個女人一系列的折磨不僅使得他既丟了工作又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為了活命他不得不去當一名商場售貨員。他覺得自己好笑極了,從幾乎可以擁有一切——可能光明的未來、可能遠大的前程,到幾乎一無所有。他和其他為了討一口飯吃的人一起擠在滿是臭汗味道的宿舍,就連沒有油水的湯都是一種奢望。理想、自由,在現實面前只不過是兒戲罷了。
幸好他遇見了阿爾西尼一家,這個樸實卻自顧不暇的家庭,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為他提供一口飯吃,給他一張勉強能睡的小床。這個善良的家庭在他最沒有依靠的時候,為他謀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他從這個家庭中汲取力量,尋找慰藉。
而真正在最后打破他靈魂的束縛的,是生與死。他曾經最好的朋友海沃德在戰場中死了,那個滿肚子成篇大論的克朗肖死了。這些人撒手人寰,而世界并沒有為此而改變。那一道最后的枷鎖——他的理想本身,裂開了。他找尋到了屬于自己的生命羊皮書,獲得了自己的救贖。他意識到生命沒有意義。地球不過是一顆飛速運轉的行星,人類也并不比其他生命更加高貴。一切只是環境變遷下應時而生的自然反應罷了。他做過什么,還沒有做什么,都已經無所謂了。失敗不重要,成功也一文不值。他只是占據地球表面很小一部分的人里最微小的一個,而他又無所不能。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反而覺得很幸福。他想起在醫院中那些或悲或喜的人們,那些在馬廄中慶祝新生命誕生的人們,那些曾經在畫室中、在德國寄宿家庭中談天說地卻又各奔東西的人們······人人生來便帶著瑕疵,或是身體,或是靈魂。而在這世上,最為珍貴是尋常。
菲利普在掙脫了枷鎖后,又終于在時間的洪流中找到了屬于他的生命羊皮書。書中告訴他要放棄虛無的幻想,不要讓每一個尋常但偉大的今日都付之東流。他曾因為自由而無拘無束地飛在空中,而他現在終于平穩地降落了。現在,我來回答文章開頭時所提的那個問題了。自由本身什么也不是,它不是目的本身。自由是為了更好的救贖。我們拼盡全力要去掙脫人性的枷鎖,并不是因為掙脫本身,而是為了更好地尋找屬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