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乖海海,來奶奶這邊坐坐。”滄海順從地靠著祖母坐下,祖母一如往常拿起滄海的小手細細的瞧,仿佛要看透滄海的整個生命一樣,然后是一聲悠長的嘆息聲。“六年了,還是沒有變化,注定了,注定的。海海,你以后就叫安暖,安安暖暖的,安暖,安暖…”
“安暖,安暖…”凌云揚在門外瘋狂地敲門,“宋安暖,你死豬啊,每天只知道睡…睡…睡,快開門呀,我沒帶鑰匙。”
安暖的夢仿佛一匹懸在織布機上的錦緞忽地被截去了一段,頓時散落,零零落落纏繞了一地,做夢的人有點思緒狼藉。安暖躺在床上聽著門外的敲門聲與喊叫聲,有點云里霧里。
在逐漸反應過來之后,宋安暖拖著虛飄飄的身體,跌跌撞撞開了門,凌云揚不再喊叫,她對宋安暖的沉默與平靜早已習以為常,擺擺手,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她一向無視于安暖平淡地臉蛋下平淡地似乎心如止水的德性。不,她一向在外人面前宣稱,那是一個貌似不顯山不顯水其實無山亦無水的女人。
凌云楊有著一張精致地可以用完美形容的臉,一個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應該傲視群芳的,因為不管在男人還是在女人面前他們都有足以使男人愛女人妒的資本,盡管這驕傲不是與生俱來的,但她還是運用的爐火純青。她也許從未聽過,“完美也是一種缺陷”之類的話,否則她不會這樣唯我獨尊。
從進門到關門,她對宋安暖只說一句話,“你來找你好幾次了。”
午后的陽光從西面的窗戶射了進來,熱烈的使人不知所措,安暖的棉質睡裙被汗水浸濕了,軟軟地癱在身上。她已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或許是一天,兩天,一星期,睡眠太漫長,夢得太久,她回不到現實。鏡子里一張臉蒼白毫無血色,寬寬地額頭下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小而柔和的鼻翼兩側泛著一層淡淡的油污,晶亮的反射在蒼白的臉上使其更加蒼白。
安暖似乎記得夢里她是叫滄海的,又似乎她從一出生開始就叫滄海,滄海,滄海…她下意識地注意到自己凌亂的手紋。四年前,在她十六歲拜成人禮的那天,祖母帶她去了小時候經常去的觀音廟,那里有位胡須已斑白的老師傅對她說,她的一生都將停留在青春年少,除非有一個像陽光般溫暖的男子出現并且帶她離開。
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樣,那一年,安暖的祖母死于腦溢血。
當安暖的父母風塵仆仆地從遙遠的南方趕回蕓溪老家時,安暖已守在祖母的紅色繡花鞋旁兩天兩夜,她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注視著那兩個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感覺是那么遙遠那么陌生。
從此,這種空洞而流離的眼神鬼魅般的跟上了這個女孩,父母四年無微不至的關懷換不回來十六年的空白,安暖沒有怨恨任何人,卻遠離了所有人,直至沈昕陽的出現,曾一度使她淡漠的臉上有了最最純粹的笑容。
是很多年以前一個深秋的午后,當理工大學實驗樓前那顆古老的梧桐樹落下最后一片葉子,秋后溫潤曦和的日光落在實驗樓白色的墻樓上,斑駁的老墻神話般的罩上一層金色光環,光環里有放大了的梧桐樹桿的影子,美得近乎不真實。
安暖就讀的電子技術應用專業有一星期的實踐課,這種自由操作性質的課程使得那些只有在路上相遇時點頭微笑的同學們有深入交往的機會。可是安暖常常在一邊看著那些男孩女孩們打成一片而無動于衷,班上也有一兩個男生過來與她打招呼,但他們卻在她平靜的近乎生硬的只言片語里沉寂了下來,然后轉向其他同學,他們不明白這個皮膚潔白地近似透明的沉默女孩為何擁有一雙游離不定的眼睛,它們使他們之間的談話變得倉促而遙遠。
只有沈昕陽,那個有著豪邁笑聲的壯實男子會經常說各種玩笑或者扮許多可愛可笑的鬼臉引起安暖慰心一笑。他的陽光氣息沒有人可以抗拒,包括一向淡漠的宋安暖。他發現這個沉默的女孩有著異常甜美的笑容。
他把安暖設計的小涼鞋捧在手里,然后做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穿鞋動作,午后的陽光照在昕陽的臉上,他的臉異常地生動活潑,然后這張笑臉瞬間凝固并刻進了安暖的心里。
心在糾結、疼痛卻又溫暖、雀躍,可是,無可訴說。盡管她的直白是直指人心的,她那雙大而且黑的眼睛可以把人看進心里去。眼睛說話了,可是這個似乎該聽見的人始終都不曾聽見。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沒有任何變化。宋安暖每天趴在公寓東面的陽臺上等待著一個身穿白色T恤藍色仔褲的男子架著灰色山地車飛馳而過,隨即轉進后面狹窄的小巷里,消失不見。她看見他的時間也不過是幾十秒的功夫,近似于他生命的百分之零,可是她天天守望者,守望成了化石。化石沒有眼淚。
在小巷的轉角處,一輛藍色捷克小轎車飛馳而過,紅色的血如同一條求生之蛇在白色T恤藍色仔褲上蔓延,鮮艷奪目的紅,是生命倉促而過的顏色。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了那日蒼藍色的天空和天空東邊那一抹蒼翠的紅,安暖昏厥過去。
很久以后,在天氣晴朗的日子,安暖常常抱著一本色調晦澀而厚重的書,在學校網球場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她微笑著看網球場上的男男女女為了接住一個球而尖叫、瘋狂。她就這樣以一個局外人的姿勢孤獨清醒的看著這個世界,色彩斑斕的世界——她走不進去。
她走不進他們,他們同安暖隔著籃球場菱形鐵絲網如同隔著一個遙遠的世界。
是一次該城市中各大學的在理工大學的網球聯賽,網球場上人群涌動,喧鬧嘈雜似戲劇一般的場面。安暖在距網球場近十米的草地上坐定,陽光熱烈蠢動,直射在這片生機盎然的綠色草地。安暖的臉被太陽曬成了番茄色,汗水大滴大滴地淌下來,在安暖細嫩的脖頸上蜿蜒。一個網球以非常迅猛的速度飛出網球場直奔安,然后一個皮膚如同古銅色的壯實男子飛奔而來,走進安暖。
他說,同學,你有地球吸引月球的力量。
他白色潔凈的牙在陽光下閃著熒動的光。他以一個網球的姿勢飛奔向安暖,安暖無法拒絕。就像她無法拒絕自己不去守望一個白色T恤藍色仔褲的男子,他會再出現在東邊小巷的那片陽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