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我來到遠離家鄉的大山溝當民辦教師。這里的辦學條件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糟糕:三間蓋瓦的房子,壁頭是玉米稈夾成的,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擺放著高矮不齊的小桌子,一塊缺了角的門板刷上鍋煙灰,立在角落里。面對十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我就像一個私塾先生,在這個顯得幾分原始,幾分荒涼的山溝里,開始了自己的教書生涯。
開學后,一個十一二歲、衣服裰滿補丁的小女孩時常站在學校門口,睜著一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朝著教室里張望。課間,她總是遠遠地站在操場邊的松樹下,呆呆地看著學生們打球、做游戲。我向學生們詢問這個小女孩的來歷,得知她叫阿米,家里窮,上不起學。我幾次試圖接近她時,她卻像一只小猴子,一下子鉆進了叢林里,逃得不知去向。
阿米那雙明亮的眼睛,留在我的腦海里,我很想動員她來上學。可是,一連幾天,她沒有來。一天中午,我發現她站在操場邊的松樹下,還牽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弟弟。我走過去,她沒有跑開,而是靦腆地站著。我問:“阿米,你多大了?想來讀書嗎?”她紅著臉說:“我十二歲了,家里沒錢。”說著,眼里噙著淚花,低下頭去,一雙小手不停地撫弄著衣服上的扣子。看到阿米閃爍的大眼睛,我真不忍心把她丟在校門外,說道:“明天你就來吧,我給你弄一套舊書。不收你一分錢。”
阿米來了,面帶著燦爛的笑容,我給她發了一套舊書,送給她本子和筆。她對于語文的學習,表現出特有的天賦。一個月過后,我剛上完漢語拼音,她就把全冊語文讀得滾瓜爛熟。我暗暗慶幸自己培養了一個“天才”的學生。可是,她經常帶著弟弟來上課,為了不影響她的學習,上課時,我對她說:“今晚我到你家家訪?”阿米再三要求我別去,要是我去,她明天就不來上學了,我只得取消了這個念頭。我心生困惑,為什么不允許老師去她家呢?
阿米進入三年級后,學習成績十分突出,她每學期期末考試成績都是名列全鄉同級第一。就在第二學期期末即將考試的一周前,她竟然不辭而別,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決定要去家訪。
一天下午放學后,我步行2公里山路,來到了阿米家。兩間茅草房立在叢林之中,夕陽靜靜地斜照著緊鎖的大門。站在門前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我仍然沒有見到阿米,只得身披暮靄,回到自己的住所。
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我不甘心這樣的學生流失。放學后,又再次來到了阿米家,在后山的玉米地里,終于見到了汗流滿面的阿米父母。讓我驚愕的是,阿米父母都是殘疾人,父親是個左瘸子,母親是個右瘸子。夫妻二人各自一手捏拐杖,一手捏鋤把,正在地里鋤草。
我問阿米上哪去了?怎么幾天不來上課?阿米父親停下手里的活計說:“她到外地親戚家借糧食去了,一個星期才能回家。”阿米母親說:“唉,老師能夠幫助阿米讀三年書,我一家人感謝啊。可是……”不等阿米母親說完,阿米父親打斷了話題:“阿米今年都十五歲了,我們也不想再添老師的麻煩。你看,我夫妻都是殘疾人,家里的鹽巴錢都是借來的,沒辦法啊。阿米不想上學了,老師,你就少操心吧。”盡管我道盡了一大堆讀書的好處,這對殘疾夫妻還是無動于衷。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時,突然發現門底下放著一張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鉛筆字,撿起來一看,上面寫道:
敬愛的老師:
感謝你三年來對我的關心。你來到大山溝教書時,我想上學,家里沒錢,來不了。后來,我就悄悄來到學校,想看看讀書是什么樣子的。你收留了我,讀了三年,其實,我還想再讀。你說要去我家家訪,我不想讓你去,因為父母都是殘疾人。前久,我爹腿病發作,住院花去了三千多元,向一個四川彈花匠借了這筆錢。為了還債,爹要我嫁給那31歲的男人,我不愿意,母親說這筆債一輩子也還不了,為了一個家,我哭了一個晚上,我答應了。老師,我再也不能來學校讀書,明天我要出嫁!
學生阿米
阿米的信,深深震懾著我的心,真不敢相信,這位十五歲的女孩面臨痛苦的人生抉擇,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我身不由己,連忙奪門而出,沿著崎嶇的小路,向山外的火車站跑去。我想,此時的阿米正流著淚,一步一回頭不愿意離開自己的故鄉。我一面跑,一面想,一定要把她拯救回來。當我沖到山頂時,迎面走來拄著拐杖的阿米父母,我上前攔住,幾乎接近瘋狂地追問:“阿米呢?阿米在哪?”阿米父親顫抖地答道:“老師,她出門借糧食去了。”我發怒了,大聲吼叫:“你騙人,這是什么?我要去告你們!”我從衣兜里掏出了阿米寫的信,薄薄的紙片在清冷的晨風中晃動著,這對殘疾夫妻,竟然雙雙跪倒在我的面前。男人哭天抹淚地說:“老師,你別追了,為了我住院的債,我不得不這樣做啊。”我氣憤地揪住他的衣領,伸出了手掌。女人顫抖地訴說:“老師,你打吧,阿米現在已經上車了。送走身上掉下來的肉,誰不心疼啊!”說完便嗚嗚地哭了起來,看到丟在草地上的兩根沾滿泥漿的拐杖,我的手不由顫動著,又慢慢地縮了回去,扶起了面前這對傷心痛哭的夫妻。山下,震撼山野的汽笛聲傳來,我呆若木雞,俯視著啟動的列車,正徐徐朝著遠方駛去。我的心臟一陣劇烈的震痛,佛仿在瞬間被撕成了碎片,握緊雙拳,不停地捶打在地上,鮮血流了出來。我只得承認,我難以改變阿米的命運,個人的力量在這對殘疾夫妻的面前顯得那么脆弱,顯得那么蒼白。
多少年過去,回味起這件刻骨銘心的事情,一陣酸楚涌上心頭。面對日益走向文明富強的時代,我常常想,要是小阿米在今天上學,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天才,她可能會成為大學生、文學家,很可能會成為諾貝爾獎的獲得者,我替她感到深深婉惜,真的!



